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 127 章

關燈
第 127 章

127

——“你見過你身邊那位小娘子的真容嗎?”

這是陸雲門在昏迷前聽到的最後一句話。

也是因為這句話動搖了他的心神, 讓他一時失察,沒能躲開所有迷藥飛針的暗算、被身邊擦肩而過的人生擒。

而那藥性也烈得驚人,少年已是反應極快地抽出匕首, 想要刺傷自己、保持清醒,卻仍舊來不及,不過一息就四肢脫力,眨眼間陷入了昏沈被縛的境地。

但在意識尚存的最後,少年還是用最後一絲力氣,看清了靠近過來的人臉。

那是他在石橋對岸鳴水縣的赤璋長公主生祠中見過的的廟祝!

不知過了多少, 小郎君從沈沈的昏暗中蘇醒。

他睜開眼睛, 發覺自己似乎被關在了一座中空的泥像之中,全身麻痹, 口舌皆不能動,只有眼耳清明。

而他的面前, 泥像的雙眼被挖出了個極小的孔洞,正足夠他將眼前的事物看清。

透過那兩個小孔, 陸雲門猜測,此處應當是一座荒廟。

他邊試圖掙脫藥物的控制, 邊繼續靠著看和聽判斷自己所在何處。

就在他的指尖終於有了一絲知覺時,一陣陣細微的腳步聲撞破了四周的寧靜,將原本啃食著布袋的碩鼠嚇得竄動而逃。

隨著碩鼠的長尾消失在廟壁的洞中, 有人走進了荒廟。

那又是一張陸雲門見過的臉。

盧梧枝花了三天三夜求來的游醫,長的正是那副模樣。

仿佛註意到了泥像裏小郎君的目光, 那男子扭頭轉向了他, 露出了種古怪的笑, 透著一股已到窮途末路卻仍能咬回一口的暢快。

隨後,那人不緊不慢拿出瓶藥水, 用它澆透手中帕子,將帕子覆上了面。

不過片刻,當他邊擦抹著臉、邊將帕子拿下時,那張游醫的臉已經被徹底洗去了,露出的是他自己半白的須眉。

馮先生……

少年在心中默默叫出了他的身份。

這個原本死去多年的人竟還在人世。僅是這個消息,就足以在大梁掀起軒然大波。

見泥像裏的小郎君應當看清了自己的臉,馮先生將那瓶未用完的藥水藏到了剛剛還在被碩鼠啃咬的布袋下,接著,他轉向了荒廟的大門,高聲呼道:“我已插翅難逃,你們還有何懼、不敢與我坦誠相見?!”

聽到金鈴聲靠近的那一刻,小郎君極快地顫動了眼睫。

不要進來。

他拼命地想要動一動他的指尖,想要弄出些動靜,讓她不至於在不知情間中了馮先生的算計。

可接下來,那個聲音中都帶著笑的小娘子,卻那樣自在地說出了盧梧枝的名字。

她說,她要用馮先生的性命,換盧梧枝得範陽盧氏、一生安康無虞。

少年的指尖慢慢垂了下去。

透過泥像的眼睛,他靜靜地望著前方,那是他從來沒有見過的阿柿。

她的一顰、一笑、一頷首,皆是高貴又從容,那種長在骨子裏的傲慢與自信,那雙眼睛中睥睨世間的不可一世,絕不是一個自幼被他人豢養為奴仆的小娘子能擁有的。

所以,只用一眼,少年就明白了。

沒有人能夠命令她。

沒有任何的被逼無奈。

決定騙他的,從頭到尾,都只有她自己。

他看著她。

看著她慢慢地在身旁婢女的服侍下、一點一點將臉上的那層皮囊洗掉。

他看得那樣安靜、那樣專註,像是要將這中間的每一秒都深深地刻進骨髓。

直到小娘子真正的那張臉完全露了出來,久久睜著雙目的少年才終於平靜地眨下了眼睛。

他的眼瞼和眼角都暈開了刺痛的紅,可那雙眼睛裏面卻幹涸得沒有一滴淚。

而就在離他幾步遠的地方,小郡主笑著向馮先生行了個禮。

“河東陸氏,陸扶光,見過馮先生。”

馮先生的眼睛也在那一個瞬間睜大了,他的眼球無意識地就要向著斜處的那座泥像晃去。

但隨即,他在陸扶光的註視中止住了動作,低頭笑了。

“原來是扶光郡主……”

他擡高了聲念道,“是扶光郡主啊!”

“不錯,是我。”

小郡主仍笑得神色自如:“那麽,馮先生如今願意同我做這個交易了嗎?”

“我要知道緣故。”

他道:“郡主如此幫盧梧枝圖謀,總不會只是心血來潮。”

“我只是想要給自己找一門好的婚事。思來想去,範陽盧氏就很好。”

小郡主輕快道。

“您看,盧梧枝喜歡我,我嫁給他,會讓他很開心。而只要我願意,我可以讓他的一輩子都這樣開心。我想,這也正是馮先生您的願望。至於其他的,他成了我的丈夫,我自然會為他安排妥當,盧家家主的地位、平安順遂的人生,這一切,我都會送到他的手裏……只要您此時幫一幫我,讓崔姚再無翻身之地。”

明明已經將人拉上了絕路,她卻說得那樣情真意切,仿佛盡心盡力地全是在為別人考量。

“這也不光是為了我自己。崔姚如今連您給她的毒藥都用上了,這便是一定要盧梧枝去死了。這裏沒人知道我是誰,我還有全身而退的機會,但盧梧枝卻未必有。就算只是為了盧梧枝,您也不能再讓崔姚得勢,不然,盧梧枝真的就只有死路一條了。”

“我知道盧梧枝喜歡你。可若是我看得不錯,你同燕郡王世子之間也不清不楚。”

馮先生踱步走到他關著少年的泥像身旁,隨後望向對此毫不知情的小郡主,“我要如何相信,待我將我這顆頭顱為你所用後,你一定會按照約定嫁給盧梧枝護其一生,而不是背信棄諾、選了陸雲門?”

“您都叫出了他的名字,怎麽還會說出這種好笑話?”

小郡主轉向了他,也轉向了那座看不出任何奇怪的泥像:“《大梁律》有雲,‘諸同姓為婚者,各徒兩年’,我和他如今又算是同宗,同姓同宗……”

陸扶光笑得幾乎連那對小尖牙都要露出來了。

“我又沒瘋,怎麽可能在明處跟陸雲門有什麽瓜葛?”

——

陸雲門自幼便從族人對他們一家的態度中發現了河東陸氏與河西陸氏的淵源。

即便河東陸氏因他母親的出身,還不至於將他完全忽視,但對於他們中間的那道隔閡,河東陸氏也從來不藏不掖,明明白白地將排斥擺在面上。

但這裏面卻有一個人待他不同。

那是上一代河東陸氏主家嫡出的第三子。

陸雲門喚他“三叔父”。

可在多數人的口中,用來稱呼他的卻是另一個身份,他們叫他“駙馬”。

——他是赤璋長公主的駙馬。

可這位駙馬在家族中的地位卻也很尷尬。

他生來就很尊貴,母親是與先皇同母的大梁嫡公主,多年深受父兄寵愛。

而在同吳皇後掌上明珠的那位赤璋長公主成親後,他就變得更加尊貴了。

可以說,自接下聖上賜婚旨意的那一刻起,這個家中的第三子就徹底不再是家族人可以隨意親近的陸家的子孫,而是需要人人敬與畏懼的皇家的人了。

而由於陸家每年的節慶、祭祖,赤璋長公主從沒有來過,就連她的女兒、那位在河東陸氏這輩中排行第九的陸扶光,也從來都沒有露過一次面。因此,那位駙馬在河東陸氏中總是形單影只。

同樣總是孤零零的,就是父親常年在外征戰、長姐又時常體弱不能出遠門的陸雲門。

河東陸氏的人不願與他親近,河西陸氏的人怕冒犯到他、也不敢隨意靠近,那時,會主動出聲將他招呼到身邊作伴的,只有三叔父一個人。

在陸雲門的印象裏,這位跟他毫無血緣關系的三叔父樣子文弱,但卻很愛說話。

因為陸雲門從幼年時就很安靜,所以他們兩人相處時,總是三叔父在說話,說的內容明明永遠都只有他的妻子和女兒,可他卻好像總也說不完。

每一件小事,都被他說得那樣開心。

直到現在,陸雲門還能回想起他每次提起長公主時、那雙比平日裏明亮了許多的眼睛。

但後來,他生病了。

陸雲門最後一年見到他時,他瘦得幾乎脫了相,端午的時節,卻穿得如同隆冬。

可他卻還是領著他到了他們經常靠著的那顆大松樹下,家常般又同他說起了妻子、女兒。

一根根松針落下,三叔父從懷中的錦袋中倒出他做的那串五毒珠,親手為陸雲門系到腰間,輕聲地為他念了祝福。

念著念著,他極兇地咳了起來,咳得帕子都浸出了血色。

見陸雲門要去為他叫人,他將他拉住,攥緊了他的手:“我已經見慣了自己咳血,不必驚動他人了。”

接著,他同他講起了這五毒珠串的來歷。

隨後,他看著男童,“小七啊,我不懼怕死,我甚至心中竊喜,老天讓我仍以年輕姣好的面容、走在公主的前面。而且,我知道,我走了以後,公主也能過得很好,我並不擔心她。可是,我放心不下扶光。我很害怕她如今的乖巧並非出於真心。如果我能活下去,能看著她長大,也許事情還不會發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可我快走了,沒人能夠再看著她了。”

他將手中握著的那張畫著麒麟花押的紙送到他的手中。

“她沒有兄長,與她年紀相近的族兄也只有你一個。我將她托付給你,幫我多看看她吧。我不求其他,只是,如果將來,她還是成了一把沒有劍鞘的飲血利劍、肆意地向著絕路走去時,若有可能,請你拉她一把,不要讓她真的走進那條無法回頭的路。”

聽到三叔父那些話的時候,陸雲門並沒有完全明白他的意思。

直到兩年後,他在盧府親眼看到了陸扶光鑿冰害人。

那件事其實與他毫不相幹。

他也知道,陸扶光那樣做並非為了要致盧三郎於死地,她只是想要在盧三郎最性命攸關的時候親自跳進冰湖把他救出來,讓他這一生都記著她的這份好。

可當他看到自己腰間的那串五毒珠時,他還是走了出去,毀掉了她的算計。

為什麽要去呢?

明明已經知道她是個什麽樣的人了,為什麽還要走出去,同她糾纏到一起?

荒廟的泥像中,少年看著她,看著她那張終於露出的、真正的面目。他仿佛又回到了那個寒冷的午後,那個雙目因高熱而黑潮沈沈、淬著無盡的恨意的小郡主就在他的窗外。

在轉身離開時,她無聲地對他留下了一句話。

那時,他沒有看清她說了什麽。

而此刻,他記起來了。

她說:“你會後悔。”

少年麻痹許久的指尖終於恢覆了知覺。

只用再努力地擡一擡,也許就能碰到泥像,發出聲響。

可是他,一動未動。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